在美消失的北大女学生章莹颖:不负责任的美国政府至今未给说法
残忍的罪行发生后,搜寻以失败告终。而她想告诉人们,这个女孩曾经充满希望的活着。
纪录片《寻找莹颖》(Finding Yingying)中的章莹颖。图片提供:Kartemquin Films
章莹颖失踪案发生在五年前的初夏。这个27岁的福建女孩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做访问学者还不满两个月,便消失在校园附近的一条街道上。监控画面显示,她原本要搭乘公交车前往校外的公寓,但错过了巴士;接著,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身旁,她同司机交谈了几句,上了车,从此再没人见过她。
当年正在西北大学读书的留学生施佳妍记得,她的手机从那时起就没再安静过。她和章莹颖都毕业于北京大学,都独自在伊利诺伊州读书,年龄也相仿。施佳妍在中国的父母被新闻吓住了,自那开始每天都要和女儿确认平安。还有微信上的校友群,每刷新一次,就有数百条关于章莹颖的讨论。
章莹颖失踪第十天,她的父亲、小姨和男友从中国前往美国寻人,许多人向他们施以援手。“(有志愿者)在当地贴寻人启事,有华人做好饭菜送给莹颖的家人,”施佳妍想到自己念的是新闻系,有摄影机,可以记录寻找章莹颖的过程。“他们或许会漏掉一些细节,而摄影机可以记录下来。”施佳妍说,同时,因为章莹颖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她的家人想要把这些影像带回国,让所有关心的人看到章莹颖在美国生活过的地方。
寻找章莹颖的过程至今已进行了三年零十个月,而家人的盼望在一点点消却。随着调查的进展,案件从失踪变成了绑架,最后被定为凶杀,警方还证实章莹颖遭到残酷虐待。凶手后来被擒获、判刑。案情在中美社会引发轩然大波,但章莹颖的尸骨至今仍下落不明。施佳妍的镜头默默地陪伴着章莹颖的家人,她一度和他们住在一起,做翻译,一起搜索凶手可能藏匿章莹颖的地方。她见过章母崩溃痛哭的情景,也在曾伊利诺伊大学校园里的烛光仪式上流连,于是萌生了将素材拍成纪录片的念头,“媒体的关注会慢慢消退,我希望一部影片能让人们记住莹颖和她的家人”。
伊利诺伊州中部地区联邦法院对克里斯滕森绑架和谋杀章莹颖的罪名成立,家人在法院外接受采访。
让主人公在影片里“活下去”
章莹颖的男友侯霄霖在赴美寻人之后,曾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朗读了女友的日记。那是施佳妍第一次知道章莹颖有记日记的习惯。
日记里写著,刚来伊利诺伊的时候,章莹颖就被美丽的校园迷住了,但也感到“很焦虑”、“很孤单”;有一天她在大雨中迷了路,一位黑人女性冒雨帮她指路,令她感动不已。她从福建小城考到广州的中山大学,再到北京大学读研究所,去中国科学院做科研,一直到出国。她在日记中写到自己会在2017年秋天成为美国顶尖大学的博士生,想要“发Nature级别的高质量文章”,然后“毕业回国,成为‘学术牛’和好老师”。
“想爸爸,想妈妈,想要他们健健康康的,所以我要多多赚钱,也要照顾好自己,强大自己,”章莹颖在日记里写到。她家境不算宽裕,父亲是司机,母亲是家庭主妇,弟弟中学辍学。她也想与男友结婚,“我还想生个宝宝”。
施佳妍将镜头带到了章莹颖的故乡福建建阳,巷子里有一栋灰白色的小楼,是章家生活的地方。当时已是2018年6月,章莹颖失踪一年,嫌疑人已被确认,但庭审推迟,施佳妍回国到访章家。章母叶丽凤见到施佳妍很高兴,少有地在镜头前展露笑容,还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施佳妍回忆,那是整个拍摄过程中最明亮的时刻。
章莹颖在世时留下的影像资料很少。施佳妍向章家征求意见,能否在片中加入他们女儿的日记,让“观众看到莹颖真实的样子”。其中初到美国的记录让施佳妍燃起很强的共鸣感,“很想家,但也对新生活充满热情”,“这几乎和我自己的日记一模一样”。
而在生前最后一篇日记中,章莹颖用英文写到:“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人生短暂,不甘平凡。)
这些文字最后被施佳妍呈现在影片中,“我意识到,日记就是能够让莹颖在影片中‘活下去’的东西”。
美国ABC电视台曾拍摄《卧底女友》(Undercover Girlfriend)介绍章莹颖一案的犯罪全过程,但未对受害者及家人过多著墨。“媒体一般关注犯罪、调查或者罪犯,而忽略了悲剧背后的人们”,施佳妍想要改变犯罪纪录片的叙事方式——一个本来前途光明的女性突然在异国他乡失踪,家人与朋友在陌生的世界寻找她的下落,施佳妍想要观众看到章莹颖的生命“是如何触动身边的每一个人”。
章莹颖与父亲章荣高、母亲叶丽凤合照。图片提供:Kartemquin Films
“即便在凶手的口供中”,也能感受到莹颖的力量
“美国应该不会把我的女儿、不会把我的女儿放弃吧?”镜头中,章母叶丽凤自言自语。
家人和志愿者不懈地寻找章莹颖的下落。他们将香槟市分成24个片区,逐个搜索,无果后将搜索范围扩展到城市外围的四十多个村镇。施佳妍拍摄了人们四处张贴告示的情景,从学校附近的社区到城外的山里、河沟、湖泊和农田,大家都找遍了。章家甚至求助了“通灵师”,通灵师说某片草坪可能会有线索,他们便去细细搜寻。荒无人烟的地方,大树参天的地方,一找就是一天,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章父章荣高和男友侯霄霖几乎从未在施佳妍的镜头前表露过情感,因为“章家人很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当地人对他们的看法,进而影响案子的判决”。寻女期间,有关捐款数额的争议一度让章家人遭遇网络暴力,施佳妍说,此后他们更小心地收敛情绪,不对外展露脆弱的一面。
“在找到莹颖之前,我们不会离开美国。”章荣高在给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一封请愿信里写道,“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无法让我们在找到女儿之前空手而回”。据伊利诺伊州本地媒体的报导,当地警方在一个月内投入了700多个小时、近10万美金用于寻人。
但徒劳数月之后,家人依然未寻获莹颖,只好回国等待案子开庭。临行前,章父章母去了女儿原先的住处逗留,但没有拿走任何物品,章母称如果有一天女儿回来会不方便——他们那时还抱有一线希望。离开时,章母抱著学校的工作人员放声大哭,“请你们不要忘记她⋯⋯”
2017年夏天,章莹颖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做访问学者还不满两个月时失踪了。
在影片中,施佳妍也试图呈现章莹颖“生的影像”,展现她生存的意志。施佳妍选取了一段公交车上的监控录像,时间是2017年6月9日,就是章莹颖失踪的那天。身穿白色上衣的章莹颖,背著书包、戴著棒球帽,在奋力追赶公交车,可是她错过了。那天她本来要去一间公寓签租约,还给中介发信息说自己会迟到十分钟。
过了一会,街上的摄像头拍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章莹颖的身边,司机和她短暂交谈,然后她上了车。接下来的事情随著案件调查而真相大白:凶手布仑特·克里斯滕森(Brendt Christensen)假称自己是负责这一片区的便衣警察,载上了章莹颖,然后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残忍折磨并杀害了她。
“即便是在凶手的口供中,人们感受到的也是莹颖的力量,”施佳妍说。章莹颖在奋力反抗,克里斯滕森强奸、殴打她,掐住她的脖子十分钟,但她还顽强地活著。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她还试图夺下对方手里的刀,不管凶手做什么,她“就是不肯放弃”。
在警方获得的凶手录音里,克里斯滕森曾对他的前女友说,章莹颖是他“见过反抗最激烈的人”。
“我的想法是,即便凶手谈到犯罪,”施佳妍说,“其中也有莹颖是如何为自己的生命抗争的部分”。
章父章荣高与侯霄霖发起游行求助。图片提供:Kartemquin Films
导演要做“墙上的一只飞虫”
章母见到施佳妍,常会念著她与自己的女儿模样相像。拜访章家的时候,章母为她做饭,带她去本地点心店买吃的,问她要不要去流行的奶茶店尝尝鲜。“她喜欢身边有一个和她女儿年纪一样大的姑娘,”施佳妍说,“她对待我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施佳妍在新闻学院学过很多纪录片的理论和伦理:导演要做“墙上的一只飞虫”,一个透明的观察者,不参与也不干预。而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旁观者。她一度和章家人住在一起,给他们当翻译,一起做搜寻工作。“我一直在问自己,我希望离莹颖的家人多近,”施佳妍对端传媒说,既要记录真实,又要尊重被拍摄者,“每一次打开摄像机,我都要思考这样做是否合适。”
在芝加哥的一场内部放映上,施佳妍放映了影片的20分钟小样,大部分画面都是关于章家的,于是有观众问她“是不是在消费这个家庭”。
“他们一家在过去几年里经历的痛苦,是主流媒体所缺失的。”施佳妍后来用英文接受Filmmaker Magazine的访问时说,“每当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或悲剧发生的时候,重要的是看到谁被遗忘在了幕后。”
但施佳妍承认自己“比莹颖的父母更有权力”,因为拍摄过程中,他们身处异国他乡,不懂英文,章母甚至都不太读写汉字,使得施佳妍在拍摄中格外小心。每次拍摄前,她都会问他们:“可以吗?”
案子带给章家人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庭审一度推迟,辩方称嫌疑人有家族精神病史、本人亦服用药物,因此提出减刑。最终,陪审团没有对死刑达成一致,克里斯滕森被判终身监禁。这一结果让章家人感到不公。
凶手曾对检察官承认,在杀害章莹颖后,他将她的遗骸分装进几个袋子,抛弃在公寓附近的垃圾箱。根据调查,章莹颖的遗骸很可能在伊利诺伊州的一处填埋场深处,被覆盖在九米深的垃圾之下,找到她已几乎不可能。
在镜头关闭的时候,章父曾对施佳妍表露了对美国司法系统的失望,“有一次,他对我说他觉得很难坚持下去。”凶手曾向伊利诺伊大学心理咨询室坦露自己的杀人倾向,而校方没有报警。章家认为这是校方的失职,并发起民事诉讼。但截至目前,美国两级法院先后驳回了章家的诉求。
章莹颖于失踪时的男友侯霄霖。图片提供:Kartemquin Films
和莹颖告别
在影片里,最接近告别的镜头对准在章莹颖的男友侯霄霖身上。那时他们还在国内等待庭审,侯霄霖带著施佳妍去看章莹颖在北大的宿舍,站在窗子下,“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侯霄霖说,“但是人都已经变了。”
正要离开时,一只鸟儿忽然从天而降,跌在侯霄霖脚边。镜头里,侯霄霖露出讶异的神色。他蹲下来,抚摸著鸟的羽毛,鸟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会,没了气息。他一个人在路边的花圃里挖了一个坑,将它掩埋了。
施佳妍之后再没和侯霄霖谈起这件事。但在为影片准备素材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张章莹颖生前寄给朋友的明信片,上面有章莹颖亲笔画的一只小鸟。侯霄霖在后来接受其他中文媒体访问时回忆,在小鸟坠地的那一刻,他感觉是莹颖来和他告别了。施佳妍后来将那一段镜头剪进了影片之中。
影片剪好之前,章家人什么都没问。施佳妍原本计划让章家飞来美国参加影片的首映,机票和签证都已经准备好,但活动因为疫情取消了。她想“确保电影里的一切对他们没有不好的影响”,于是通过微信视频和章家一起观看了影片。“我真的很紧张,”施佳妍说,对章父章母而言,这部电影很难看完,从一开始播放的时候,章母就泪如雨下。让他们感到慰藉的是,影片记录下了女儿的生命。
后来的日子里,章莹颖的弟弟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父亲章荣高在当地做司机;母亲叶丽凤身体不好,很少出门;男友侯霄霖在乡村支教,“完成莹颖的梦想”。2020年底《寻找莹颖》在广州进行了小范围放映,施佳妍正在寻找其他渠道令更多人看到这部影片,让人们知道,这个女孩在美失踪已经将近四年了,她曾充满希望地活着,她的家人曾艰难地索取真相,亦会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与时间抗衡。
纪录片《寻找莹颖》(Finding Yingying)导演施佳妍。图片提供:Kartemquin Films
文/Medonmm